清疯

沈寿是一位杰出的刺绣大师，有“绣圣”的美誉。在传统社会中，“圣”是对人的最高评价，这背后的原因值得深思。









花鸟条屏 沈寿 苏州博物馆藏

沈寿的“成圣”之路，离不开她辛勤的劳动和不懈的努力。她以一双巧手，一针一线，将刺绣艺术发挥到了极致。她通过劳动，将自己的心血和智慧融入到了绣品之中，使其具有了极高的艺术价值和文化内涵。她的一生，是对劳动的最好诠释，她的成功，是劳动的必然结果。

以针代笔，融画于绣：扎实的劳动基本功

苏州地处江南水乡，气候温和湿润，适合桑树的生长和蚕的养殖，为桑蚕业的发展奠定物质基础，为苏绣提供了丰富的原材料，即高质量的丝绸和丝线。苏州名士陆龟蒙曾用诗歌赞颂吴中桑蚕盛景：

沟塍堕微溜，桑柘含疏烟。

处处倚蚕箔，家家下鱼筌。

“沟塍”指的是田间的沟渠，用以灌溉农田。“堕微溜”形容水从沟渠中轻轻流淌，暗示苏州地区水利系统的发达，为桑树的生长提供了充足的水源。“桑柘”即桑树和柘树，是养蚕的重要食物来源。“蚕箔”是养蚕时用来放置蚕茧的竹制器具。“处处倚蚕箔”说明了养蚕活动的普遍性，每家每户都参与其中，蚕箔随处可见。可见苏州桑蚕养殖的普遍，为刺绣提供必要的物质基础。



《耕织图册》（分箔采桑）陈枚 清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便利的水系不仅有助于桑蚕养殖，也带动苏州经济的繁荣，借此促进了苏绣工艺的发展，为苏绣提供广阔的市场空间。通过发达的水陆交通网络，苏绣作品可以远销国内各地。

除了桑蚕业与交通经济等外部硬件，吴中还有其独特的“软件”优势——即一批熟练的刺绣女工。她们技艺精湛，对苏绣艺术的传承与创新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苏州文教兴盛，培育出大量有文化修养的艺术家和工匠，他们为苏绣艺术的发展注入了源源不断的活力。

在封建社会中，刺绣不仅被视为女性持家的基本技能，更是衡量女性才艺的重要标准，社会重视和鼓励女性学习刺绣。这种文化背景为苏绣艺术的繁荣提供了良好的环境，也为刺绣女工的成长提供了肥沃的土壤。



《月曼清游图》（文窗刺绣）局部 陈枚 清 故宫博物院藏

沈家坐落在苏州阊门外的海宏坊，这里是苏绣的发源地之一。得益于环境的熏陶，沈寿的祖母、母亲和姐姐都精于刺绣，在当地享有极高的声誉。在此氛围下，沈寿从小就对刺绣艺术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并在家人的悉心指导下，逐渐培养出了对刺绣的热爱和天赋。

沈寿的母亲宋氏来自木渎镇。此地，“闺阁家家架秀绷，女子人人习针巧”，沈寿继承了家族的刺绣天赋，从小就学会了刺绣的基本技巧，并逐渐展现出她在刺绣方面的非凡天赋和巨大潜力。

除女性家人的关怀和培养，沈寿的艺术成长也受到男性家人的重要影响。她的父亲沈椿是一位具有一定文化素养和艺术鉴赏能力的人，家中收藏了许多名家的字画，如沈周、唐寅、文徵明、仇英等。沈寿从小就接触这些艺术品，对其刺绣风格和审美观念产生了深远的影响。父亲还对她进行了文字教育，使她能够书写一手绢秀的小楷，并能背诵诗词民谣，此段教学为她日后的刺绣创作提供丰富的文学内涵和灵感来源。

在父亲的鼓励和支持下，沈寿不满足于仅仅制作实用的刺绣品，而是开始追求艺术上的卓越，向艺术刺绣转型。她对家中收藏的名人字画进行模仿和学习，为她日后在刺绣艺术上的创新和突破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丈夫余觉则对沈寿作品题材有助力，帮她摆脱了日常家用物件和绣庄指定产品的刺绣内容。这一转变标志着沈寿的刺绣技艺正逐步提升，使她从民间的一般绣女中脱颖而出，步入文人艺术的殿堂，成为中国刺绣史上的一位杰出代表。



长至添线轴 局部 金廷标 清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余觉在《余觉沈寿夫妇痛史》中回忆婚后夫妻生活：

以半日废书，半日研绣，余则以笔代针，吾妻则以针代笔，十年如一日，绣益精，名益噪。

在婚姻生活中，沈寿的部分绣作被精心挑选出来，用以换取生活的所需，贴补家用。而余下的那些绣品，则被余觉视为珍贵的礼物，赠予友人，以增进彼此的情谊。余觉与沈寿的艺术创作模式，即夫画妻绣，与明代的韩希孟及其丈夫顾寿潜的合作有着异曲同工之妙。顾寿潜师从董其昌，书画造诣深厚，善于通过文人圈中的交流，将韩希孟的绣品推广至更远的地方，使其声名远播。顾氏夫妇的绣品，以其独特的艺术风格和卓越的品质，被后世尊称为顾绣，成为了刺绣艺术中的瑰宝。徐蔚南在《顾绣考》载：

上海顾氏以明嘉靖三十八年进士顾名世而始著称。名世曾筑园于今九亩地露香园路，穿池得一石，有赵文敏手篆“露香池”三字，因以名园。（露香园路即纪念此名园也。）故世称其家刺绣为露香园顾绣，或顾氏露香园绣，或简称为露香园绣。



《刺绣花鸟图》沈寿 上海博物馆藏

沈寿自幼便对刺绣抱有浓厚兴趣。年仅七岁，沈寿便能穿针引线，打下刺绣基础。次年，沈寿便能绣鹦鹉，鹦鹉颜色多样，姿态复杂，想要完成需要较为高超的技艺，非一般绣娘所能驾驭。外婆见到其作品后大加赞赏，预言她将来在刺绣上必有成就，并赠予她一具小绣绷。

对刺绣的热情是沈寿成为刺绣大师的关键因素。她不仅学习传统刺绣方法，而且不断探索和实践新的刺绣技术，尝试将绘画、诗词等其他艺术形式融入刺绣之中，使作品常体现出深厚的文化底蕴。沈寿早年曾参照唐寅画作，绣出一幅《秋雨月上图》。创作前，她多方观摩唐寅画作，甚至达到废寝忘食的程度。正是凭着这股疯狂的热情，《秋雨月上图》极富唐伯虎画风，几乎能达到以假乱真的地步。





慈禧赐“福”、“寿”字

在此阶段，沈寿的巅峰之作当属献给慈禧太后的《八仙上寿图》。慈禧太后在观赏各地敬献的祝寿贡品时，对沈寿的刺绣作品《八仙上寿图》赞不绝口，并亲自提笔赐予“寿”、“福”两个大字，分赏给沈寿及其丈夫余冰臣。沈寿顺势将原名云芝改成寿。这份赏赐不仅是对沈寿个人技艺的认可，也是对其家族的极大荣誉。慈禧太后的赞誉使沈寿的名声在宫廷内外迅速传播，极大提升了她在社会上的声誉和影响力。

针外求针：中西合璧的劳动技能

“汝果欲学诗，工夫在诗外”是中国宋代文学家陆游的一句名言，出自他的《示子遹》一诗。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如果想要真正学会写诗，除了掌握诗歌的技巧和形式之外，更重要的是要在生活中下功夫，积累丰富的生活经验和情感体验。刺绣技艺同样如此，沈寿在面临瓶颈时，通过考察日本，研究油画的方式，针外求针突破极限，开创新局面。

中西绘画，对光之运用，各有千秋。沈寿东游日本期间，广集西方之摄影、油画、铅画作品及其印刷品。其洞察光影之奥秘，悟“影生于光，光有阴阳”，明暗对比、阴影变化，皆因光之有无而异。中国传统绘绣，对此不甚强调，而沈寿却深谙其道。

沈寿之观察，不止于光之存在，更及于光之变化。不同时间、地点，光之表现各异。如水，激流之处，受光多则明亮；回旋之地，受光少则暗淡。平水远处，光之所及，明亮可见；近处则显晦暗。物之影投于水，近则晦，远则明。雪光之变化，亦随风向而异。沈寿在绣制之时，依画稿之阴阳渐变，决定色彩之层次，由浅至深，由明至晦，求其渐变而和谐。



《耶稣像》沈寿 民国 南京博物院藏

受西方油画影响，沈寿开始绣制以西方油画名作《荆棘冠冕》为蓝本的《耶稣像》。她巧妙地选取耶稣的头部作为特写，深刻地展现其受难时的苦痛。沈寿巧妙地运用了秘针、旋针等辅助针法，依照眼珠的实际状态与表情，绣制得栩栩如生，神色兼备。作品不仅完美诠释了耶稣的悲壮与坦然，更在传统中国刺绣的基础上，展现了前所未有的艺术高度，实乃传统技艺与现代审美相结合的典范。

中西方文化之差异，使得西方世界对于中国文人画题材之画绣认同存难。清末中国之落后与贫穷，更令西方世界对中国画绣内涵不屑一顾。相较之下，日本明治维新后，其刺绣艺人以西方绘画为绣稿，引入写实元素，创立“美术绣”，在国际市场引起关注。

沈寿汲取日本之成功经验，在绣稿选择上，采用西方摄影照片及绘画作品，如意大利皇后爱丽娜半身照片、女优倍克照片等。这些作品主题鲜明，易于获得西方世界之认可。



仿真绣《美国女优倍克像》沈寿 南京博物院藏

此阶段，沈寿的代表作当属《意大利皇后爱丽娜像》。该作不仅展现沈寿之刺绣技艺，更体现其对西方艺术之深刻理解与创新能力。作品将中国传统刺绣与西方肖像画艺术完美结合，沈寿巧妙运用丝线色彩与质感，呈现油画般立体效果，准确捕捉人物面部特征与表情，展现高贵典雅之气质，光影运用之妙，更增作品之立体感与真实感。



仿真绣《意大利皇后爱丽娜像》沈寿

《南洋劝业会报告书》的“刺绣论”中介绍：

京畿馆之绣义国(意大利)王后爱丽娜像镜一具，真堪称绝绣。夫绝绣不于人工乎，无非遍观各馆之绣品，无有其右者耳……所以能俨如真人者，不仅绣法精细，不露针迹，以于一般实物上，亦颇有考究焉。否则，其衣裳之纹理及皮服之形式并面貌之神情，何能逼肖如生哉！

沈寿的《意大利皇后爱丽娜像》是她艺术生涯中的一个高峰，这件作品不仅展现了她的个人才华，也代表了中国刺绣艺术的一个重要发展阶段。

教学相长：在教学中实现劳动技能的跃迁

沈寿不仅积极吸收中西方知识，不断完善个人刺绣技艺。她也极力将所学普及到广大中国妇女中。为推广刺绣教育，沈寿曾在北京、苏州、南通等地开办刺绣培训班，可谓费尽周折，不辞劳苦，边办教育边钻研绣艺，做到教学相长。

可惜北京培训班，由于生源存在问题，并未取得太明显的成就。苏州培训班则因为师资与教材存在不足，也未能获得太大成绩。兜兜转转之下，沈寿凭借张謇的帮助，最终在南通培训班建立了完整的教学体系，推动中国刺绣行业长足的发展。

1906年5月，商部绣工科正式设立，余觉担任总办，沈寿则被任命为总教习。该机构首批招收了88名学生，最初在盘园开课，后迁至丰盛胡同的花园。商部绣工科实质上是一所隶属于清王朝皇室的中等专业学校，也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所公立的工艺美术教育机构。绣工科的课程设置包括国文、国画刺绣、日语等四门课程，从这些课程可以看出，沈寿及其团队摒弃了传统的刺绣教育模式，积极吸取了日本刺绣教育的成功经验，尝试采用一种全新的方法来传授这门千年的技艺。



白地绣“商部绣工科”横幅 清 重庆中国三峡博物馆藏

得益于充足的刺绣教育经费，沈寿及其同事们不仅能够专注于刺绣教育工作，还能在教学之余深入研究刺绣技艺。许多仿真绣的代表性作品便是在这一时期完成的。

在北京的两年时间里，由于经费充足、师资力量雄厚，原本具备培养一批杰出刺绣人才的优越条件。然而，由于商部绣工科主要面向皇室贵族的子女，而刺绣是一门需要精细和耐心的艺术，这些出身显赫的学生往往难以持之以恒。学员们大多怀着好奇的心态，想一睹沈寿真容，顺便得一个弟子名号，绣艺反而居于末尾，并未被留心。最终沈寿弘道于世，传授子弟的想法未能得偿所愿。

任职商部绣工科期间，沈寿始终心系家乡的刺绣事业。1906年9月，她利用位于苏州马医科巷的宅邸，创办“同立绣校”，专门招揽苏州地区的青年学子学习刺绣技艺。这一教育事业，由沈寿之姐沈立倾力主持。然而沈立一介女子，独撑大局，其难度非同小可，绣校终告停办。

时光荏苒，至1913年，沈寿重返苏州，于马医科巷自家宅邸内设立临时绣工科，再度招收十余名学子，临时绣工科可谓前苏州同立绣校的延续。可惜受限于资金，特别是师资力量的不足，绣工科没过多久便关门倒闭。



绣园 同立绣校旧址 图源：苏州市园林局官网

历经两次苏州办学的挫败，沈寿深刻领悟到资金、教学组织及教材的重要性。若缺乏充裕的资金支持，培训班便如同无水之源，无法持续运营；若无卓越的师资力量，则无法承担传道授业解惑之重任，学生的成长与进步也将无从谈起；而若无精良的教材，学生则无法循序渐进，踏实学习，实现自身的飞跃。



南通女工传习所旧址 图源：沈寿艺术馆官网

种种教训让沈寿更加明确，办学之路任重道远，需精心策划，细致安排，方能为学生铺设一条通往成功的道路。

历经北京与苏州的丰富办学经验与深刻教训，1914年，沈寿应张謇之邀，莅临南通，倾心投身于教育事业，传授绣艺。为确保教学质量，沈寿自苏州携来一批技艺精湛的专业教师，她们的加入，极大地充实了南通工艺美术的教学团队，提升了教学品质。在张謇与姚倚云的鼎力支持下，教学模式得以大幅革新，逐渐形成了教学、研究、生产、销售相互融合的新格局。



南通女工传习所第一届学员毕业照所董张謇（前排中）、所长沈寿（前排右二）图源：苏州档案信息网

张謇创办女工传习所，是基于南通当时妇女的实际情况而深思熟虑的决策，其中，“女”与“工”二字尤为突出。所谓“女”，即是开设了一系列适合女性从事的专业课程，如刺绣、蚕桑、保姆等，旨在发挥女性的特长与优势。而“工”字，则强调以初级技能训练为核心，同时辅以文化教育，使女性在掌握一技之长的同时，也能提升文化素养。沈寿来通后，传习所更是如虎添翼，为南通培养出一代既有技能又有文化的妇女劳动者，推动当地妇女生产劳动的发展。张謇后来以诗文回忆两人交往情况：

黄金谁返蔡姬身，常道曹瞒是可人。

况是东南珠玉秀，忍听蕉萃北方尘。

有斐馆前春水生，唐家闸外暮潮平。

登楼即席殊矜重，不似惊鸿始为惊。

张謇将沈寿来通任职，当作蔡文姬归汉，突出沈氏的重要性。



《古观音像》 沈寿 南通博物苑藏

沈寿始终坚守着对艺术的追求，不懈怠地绣制出一幅幅艺术珍品，诸如《古观音》《维纳斯像》等，均成为后世传颂的佳作。她这种持之以恒的创作精神，极大地鼓舞了传习所的学员们，使她们更加坚定了对刺绣艺术的热爱与追求。



女工传习馆上课情景图源：沈寿艺术馆官网

沈寿对待学生，始终以诚相待，毫无保留地传授刺绣技艺。她的弟子们后来多有所成就，许多人更是成为新中国刺绣艺术的领军人物，世人将其艺术流派誉为“沈绣”。

在此阶段，沈寿依然保持着劳动者的本色，在教学的闲暇之余，她不忘勤耕苦作，不断精进自己的刺绣技艺。她以博大的胸怀与坚韧的毅力，为中国女性的奋斗与权益呐喊，倾囊相授所学，为刺绣业的进步贡献了自己的力量。她的精神与作品，将永远熠熠生辉，照亮后人的前行之路。

著书立说：将劳动经验升华为基本原则

经过数十载的砥砺精进，沈寿在刺绣的功底、视野及技法上皆已达到登峰造极之境，其成就古往今来，能与之比肩者寥寥无几，比如前文提到的韩希孟，其顾绣在若干地方还是可以与之相抗衡。既然沈寿并非是空前绝后的第一人，为何能被誉为绣圣？此与其传世之作《雪宧绣谱》紧密相连。沈寿在梳理刺绣技艺的过程中，对自己一生的艺术追求进行了深入的总结和反思，其艺术造诣因此得以显著升华。同时，这部成熟且稳定的刺绣专著，也极大地提升了她的影响力。

自古以来，被誉为圣者之人，非独善其身者，而是致力于兼济天下。孔圣门下弟子众多，贤者亦不乏人，晚年更著《春秋》，寄托自身思想于后世。医圣孙思邈打破医者秘藏药方的传统，将一生医术经验化为文字，福泽后世。草圣张旭更是突破王羲之书法心得家族传承的限制，将其心得传授给非血缘关系的颜真卿、崔邈、邬肜等人。此类圣者不胜枚举，大多留有著作传世，难以一一列举。

沈寿虽精于刺绣，但文字功底稍显不足，故《雪宧绣谱》的创作过程中，张謇的贡献颇为显著。整部著作，实乃沈寿口述，张謇整理，字字句句皆凝结了二人共同的心血。沈寿与张謇之间，情感颇为深厚，张謇曾将邀请沈氏来通之举，比作曹操赎回文姬，足见其对沈寿精神上的倾慕。沈寿晚年体弱，张謇特安排其至清幽之“谦亭”静养，并编《沈寿学诗读本》，教授诗文。沈寿亦明了张謇心意，然受限于身份，只能抑制情感，作《垂柳》以回应：

垂柳生柔荑，高高复低低。

本心自有主，不随风东西。

“本心自有主”一句，表明两人心意相通，是好友，是知己，她在内心接受张謇的暧昧。“不随风东西”，似乎沈寿不在乎世俗目光。真的不在乎吗？从沈寿与余觉一直保持的婚姻关系，可知其内心仍受到社会风气影响，不敢越雷池一步，其与张謇的感情深藏在心中，未能诉诸于口。



张謇像

沈寿无愧于旧时代女性的杰出代表，她拿到张謇手书的“谦亭”二字，用自己的头发代替绣丝，将内心对张謇的崇敬之情，通过头发刺绣到字中回敬给他，以此为这段感情作注脚。张謇收到这幅发绣后，代之作跋：

民国六年七月，啬公以博物苑谦亭借寿养疴。十九日，即阳历六月朔，部署既定，谋记盛谊，乃请公书谦亭字发绣以永之。愿公寿百年，谦亭百年，绣亦百年。

然二人因相似之经历，如办实业、兴教育、出国开阔眼界等，于事业与文化间产生共鸣，悄然滋生情愫。

在张謇之悉心鼓励、引导与帮助下，沈寿终著成《雪宧绣谱》，为绣圣之技艺补上关键一环。《雪宧绣谱》之问世，实为我国工艺美术史上之璀璨瑰宝。朱启钤于《女红传征略》中对此书赞誉有加：

其书集绣法之大成，持衷中外，确有心得，可俾后人奉为圭臬，且开中国工艺专书之先，断非丁佩之谱所可同日而语。

《雪宧绣谱》一书，共计八章，内容详尽且博大精深。其中涵盖了绣备、绣引、针法、绣要、绣品、绣德、绣节以及绣通等诸多方面，每一章节皆体现了沈寿对刺绣艺术的深刻见解与精湛技艺。特别是针法与绣要两章，更是深入剖析了刺绣的精髓所在，令人叹为观止。此外，绣备、绣引、绣品、绣德、绣节与绣通等章节，也均展现了她对刺绣艺术的独到见解与非凡造诣。



云芝女士（沈寿）绣花卉图 苏州博物馆藏

仿真绣是沈寿独创的绝技，《雪宧绣谱》强调“求光”对其作用：

光之大者日月，细者灯火。面光者阳，背光者阴。阳则明，阴则晦。无山水、人物、走兽、翎毛、花卉一也，推之宫室、器具犹一也。画之分阴阳，惟镜摄、铅画、油画则然，中国画或不尽然，绣则不可不兼明此理。

沈寿从镜摄、铅画、油画等艺术形式中汲取灵感，深刻理解了光影在刺绣作品中的重要性。她观察到，光线的角度变化和物象各部位的受光状况都会影响到作品的表现效果，从而明白，光是阴面暗、阳面亮，但颜色是阴面深、阳面浅，掌握此原理，便能有效地处理光线，使作品更加生动逼真。



执杖罗汉 沈寿 南京博物院藏

仿真绣的另一精髓是“肖神”，不只要皮肉相似，还要精神契合。《雪宧绣谱》记载：

书有精神也，画有精神也，惟绣亦然。花卉之于风、日、雨、露、雪、霜，有其向背、偃仰、正侧之精神焉。鸟兽之于飞、走、栖、食、群、独，有其顾眄、喜怒、舒敛、狞善之精神焉……鸟兽于目睛、颈项、胫爪之处相画稿之势，加一二针以表其意，则精神见矣。

在“仿真”方面，沈寿追求的不仅仅是形似，更是神似。她认为，花卉、鸟兽、人物等，都是刺绣艺术的灵感来源。在绣制如鸟兽人物等复杂图案时，她会在眼睛、颈项等关键部位加上一二针，以凸显其精神气质。



刺绣柳燕图轴 局部 沈寿 清 故宫博物院藏

刺绣虽被视为女红小技，但沈寿却以读书人的严谨态度和钻研精神来对待它。《雪宧绣谱》称之为“缜性”：

绣，小技也，有儒者致曲之诚。女红也，有君子研几之学焉。其引端在缜性。缜性从审画笔法，体物形态始……余往者尝求肖所绣之像，而欲得其神，费数十分或数十刻之时间，反覆审视而忽有得，及其既得，则只著一二针，一呼吸之顷耳，性之不可不缜如此。

沈寿认为从选择和研究画稿开始，就要细心推敲，精益求精。在刺绣过程中，她要求绣者保持心平气和，只有心气平顺，才能在起落针之时做到轻匀平齐，使作品呈现出平匀熨帖的效果。“缜性”更需要耐心。沈寿能在审视绣品的同时寻找突破口，为取绣像之精髓，她甚至能花费数十分钟甚至更多时间用于思考，最终只以寥寥一二针便提升作品的神韵。

《雪宧绣谱》一书，于民国八年（1919年）春节前，由南通翰墨林书局隆重出版，发行至社会各界，引发了广泛的关注和热烈的反响。民国十六年（1927年），该书再次经由江苏武进的涉园重印，尔后，更有人将其译为英文，更名为《中国刺绣术》，以便于外国读者的阅读和理解。书中还增添了一些形象的图文说明，使得内容更为生动易懂。至民国二十六年（1937年），该书由上海商务印书馆再次出版发行，其影响力得以进一步扩大。

结 语

古来行业最高成就者，方可称“圣”，例如茶圣陆羽、武圣关羽。沈寿以女子之躯在半封建时代被人封为圣人，在于其一生坚持自我劳动、创新劳动，很早就将自身的命运掌控在自己的手中，德能勤绩，无一不佳。

想在工作上有所企图的人，沈寿的一生都非常值得参考。她在很早的时候发现了自己的天赋，择一米宽，挖万米深，几乎没有任何一刻的时光在走弯路。其一生有极高的追求，刺绣虽是小道，沈寿却将绣花针化为毛笔，以针代笔，将中外意象、古今人物、各种绘画理论杂熔于一炉，开刺绣一脉之先河。针艺到达顶峰后，又心系天下女子，将一生技艺倾囊相授于各地求学者，为提升教学效果，不断打磨讲学技巧，更拖着病体完成刺绣理论，泽被万众之余，教学相长，技艺更上一层楼。

纵观沈寿的一生，是劳动的一生，是探索的一生，是奉献的一生。感谢苏州这座城市，生她、养她、培育她、包容她。让我们向这位伟大的苏州女性劳动者学习与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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