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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文】当代文学家贾平凹书法散谈[6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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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清疯
时间:
2024-11-8 11: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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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文】当代文学家贾平凹书法散谈[6P]
文人与书法的不解之缘是命中注定的。文学与书法都以汉字为载体,书法又是直接以汉字为表现对象。整天与汉字耳鬓厮磨的文人,要漠视书法几乎是不可能的,尤其是过去的文人,在学汉字初始便接触书法,练习书法与练习语法一样重要,而且天性由此展露,对语法敏感者成了文人作家;对书法敏感者成了书画家。由此可知,文人作家、书画家是血脉相连的一母同胞,不通文学的书画家与不谙书画的文人作家都是不可思议的,或者说压根就不可能成为书画家或文人作家。成就一个书画家或文人作家所需要的艺术天性和悟性是对等的,而且,书法本来就是文人作家的余事,是闲情逸致的笔墨游戏,是审美情趣的别样手段。
被奉为“书圣”的王羲之,按说没有一件正儿八经的所谓书法作品,所谓的天下第一行书《兰亭序》也不过是一件文稿而已,其他的名帖大多是些闲淡事的书信、手条、便笺之类,想必羲献父子若知后人如此奉他们为神明,一定是端居案头认真地创作了,但那样的创作肯定会将“书圣”的帽子弄丢的。
李白、杜牧肯定是有意于诗人而无意于书家,现在能看到的他们二位的墨迹当是很可靠的,其《上阳台》和《张好好诗》也非正式的书法作品,同样看得我们心跳加速、呼吸紧张,尽管其中多少透露了一点李白的“不洒脱”和杜牧的“习惯性”,但他们的书法功力和修养依然令我们肃然起敬,更让今天的所谓书法大家无地自容。
再说“宋四家”,如果将“宋四家”仅仅局限在书法上,那就大错而特错了,而且是要吃亏的。尤其是苏东坡,其才华的全面迸发,在今天看都是“活火山”,他是中国文人艺术家的极致代表,不是“全面多能”而是“百科全书”,中国文化艺术史上有了这样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人物,我们尽可傲视全世界。
按说元代的赵孟頫有可能望其项背,很遗憾,失之洒脱和清正。
“五四”以来的文人,几乎都是书文并举,随便请出一位,单单文稿手迹就咬死如今书法名家一大片(之所以说一大片,是因为如今的名家实在是太多了)。鲁迅文骨铮铮,但书迹却秀逸含羞,全无霸悍之气,可一眼看到唐宋直至魏晋,有此手笔和涵养,成为一代大文豪就不是偶然了。
要问贾平凹最崇拜谁,我替他作答,毫无疑问:苏东坡。
贾平凹的小说散文执明清调而自成格局,因为他超人的勤奋和多产,致格局于汪洋,享大名于亿万,单就这一点,前无古人。至于后人能不能将贾平凹与苏东坡同等视之我不得而知,现在下这个结论不仅是为时过早,而且极有可能捧杀,作为朋友我当然不会帮这个倒忙而同时暴露我的浅薄,但经过二十多年的交往,我确实发现贾平凹与苏东坡诸多相近的地方,首先是怀旷世之才而精神寂寞,苏东坡的寂寞绵延几百年多少才子佳人陪他一同寂寞,他其实早已经不寂寞了;但贾平凹的寂寞却正在发生着,他超人的勤奋和多产正是对这种寂寞的对抗和消解,如此对抗和消解犹嫌不足,再书法、再绘画,还有,再音乐(比如他对埙及埙乐的痴迷、挖掘与传播)。一个才子的能量究竟有多大,那就要看他的寂寞程度有多高。才子之所以为才子,他不但被赋予了天之灵,也得于地之厚。灵、厚相和谐,有大寂寞必有大成功,如苏东坡;灵、厚不和谐,必然崩溃或夭折。这或可作为解释作家、诗人多自杀的根源之一。我以为贾平凹的灵、厚并不完全和谐,他体弱多病但精力过人;他下笔万言却守财如奴;他才高八斗竟生存低能;他纳万象于尺牍反计得失于毫厘;他驭文似江河泄洪又守口如瓶罐遇封。可谓集诸多矛盾于一体,以不和谐为和谐,姑且目之为大和谐。据史料可知,苏东坡个子不高,其貌不扬,这一点相近的程度,凡见过贾平凹其人的都会忍不住会心一笑,无需论证。苏东坡是美食家,贾平凹是爱美食;苏东坡喜竹,贾平凹嗜罐。两个大才子,一个在宋朝,一个在今世,居然有如此多的相同和相通之处,该不会是灵魂的轮回吧。
贾平凹与苏东坡形神意韵是如此的相近,竟差别在致命的情性气度上了。这究竟是贾平凹的先天不足还是时代的局限所致,细思量,二者因素皆有。贾平凹的出生地---商州的山灵水秀玉汝于成也将汝于囿,苏东坡豪放浪漫的襟怀纵是贾平凹心向往之也难以为用。天性便是我们生命信息的密码,无法破译也无法摆脱。单就书法而论,贾平凹似乎在厚朴上能得其仿佛,但在放逸上却难望其项背,首先书法娴熟的技法就成了贾平凹的巨大障碍。不具备童子功便匆忙上阵,多少人被甩下马来,贾平凹虽然身形歪斜但还能踉跄着蹬马前行,实应委功于他过人的天性和超常的悟性了。时代发展到今天,不要说毛笔,钢笔也在慢慢向我们挥手道别了。作为一个成就斐然的大作家,贾平凹并没有在书画上过早地着意为之,他也不可能像过去的文人一样始终用毛笔书写,以他的年龄肯定在少年以前写过“仿”,也许正是那一点儿时的存储,竟使他难得地在成名以后对书法抱有浓厚的兴趣,孜孜以求,赫赫成效,虽不甚从容,但很可贵地向古典文人靠了一大截、很可喜地向艺术全才迈了一大步。
关于书法的技术性语言,当然很多,但概括起来无非是笔法、墨法、字法和章法。其中尤其以笔法最为重要,可谓重中之重。没有娴熟的笔法就不会有精妙的书法;没有在娴熟的笔法基础之上形成自己的独特的笔法,就不会诞生书法大家乃至书法大师。关于这“四法”,我可以用一个单元房作比喻:笔法是防盗门,它是书法与非书法的铁门栓,你纵是有天大的才华,这道门不打开,你永远进不了单元房;墨法是第二道木门,这道门常常是虚掩着,轻轻一推就能进来;字法是过道与客厅之间的一组屏风,左右都能进到客厅,在客厅坐沙发、坐凳子、甚至席地而坐尽可随意;章法是客厅与卧室之间的一道门帘,进得卧室,斜躺顺卧似乎更要自由些,只要舒服尽可随着性子来。
就目前来讲,贾平凹的书法至少在“四法”上明显形成了自己的面貌,尽管这种面貌的形成相对简单了些,有千篇一律之嫌,但难能可贵的是他在气格上始终保持着醇厚古雅,仅此一点,高出群伦,几让当今书坛许多所谓的名家作品显现出不可救药的浮躁气和媚俗气。但是,何以将“简单”挺进到“繁复”,再从“繁复”复归“简约”而不是“简单”,这便是贾平凹任重而道远的书法使命。这中间首先还是要解决笔法的问题。不能不承认经过十几年频繁大量的书写,贾平凹早已经从简单的侧锋直入的“硬抹”,熟练地上升到侧、中锋并用的层面,得意处时见妙趣、得心时常见天成。问题是这种妙趣与天成总是不尽人意地闪耀在局部而不是分布在整体,遑论连续整体而成风格。这也许正是技术的局限所导致的心手不畅、智巧互乖。苏东坡恰恰是这种“侧入中收”的用笔方法,他娴熟自如的提、按、顿、挫,会意处“音容宛在”、会心时“声情并茂”;细微处“精彩绝伦”、映带时“惊心动魄”,如此复杂的个人情绪通过书法越千百年传递过来竟然是那样的从容不迫、自然鲜活。想起他与黄庭坚形容彼此书法的“死蛇挂树”和“石压蛤蟆”的名句,貌似互讥互贬,实为互捧互赏,可谓一语道尽彼此书法的神韵和不可替代的书法成就,两人得意神态活现眼前。试想,黄庭坚的书法是死蛇吗?显然不是,那是惊蛇入草的神速、金蛇狂舞的华彩和群蛇乱舞的乐章、更是银蛇绕枯树时动中寓静的妙境。再想,蛤蟆的憨态可掬和飞身一跃的矫健,以及奋力顶石压的生动画面,该是怎样的一种难以表现的刚柔相济的意象。何为旷世知音,八个字两个小动物脱口而出便是。
就在我写作之际,有博友跟过来:“拿现代人和古人相比,没有现实的意义。贾平凹就是贾平凹,也许和古人在性情方面极像,但是生活的现实与古人已是十万八千里,一切的成就需要时间来验证,历史是后人评说的。我们现阶段是如何吸收历史的传统的精华,来完善自我,从而创造属于我们时代的作品,表现出时代的风貌。作家也罢,书家也罢,都是在寂寞中努力地表现出我们自身的性情,反映我们的时代。”这个观点似乎很有道理,但完全经不起推敲。我们现实的症结恰恰是不和古人相比、不和经典相比,势与今人争锋、力与同侪比高。争锋不为艺、比高全为钱。历史固然是后人评说,面对古人,我们便是后人;面对后人,我们便是“历史”,我们何不鉴古自珍,尽力留一份相对完善的“历史”给后人!不和古人相比,就谈不上吸收,更无法完善。眼下我们看到的许多所谓的时代的作品,时代的风貌,有几个是在寂寞中努力地表现出我们自身的性情?
艺术是寂寞之道。这话让混在艺术行当里的“热闹人”都叫出了老茧,几近庸俗而忍听。环顾左右,放眼神州,究竟能找出几个安贫乐道的“寂寞人”?!倒是许多寂寞成功后的所谓名家大腕被“热闹”绊倒,让人惨不忍扶!
不为名利迷惑、不因成功迷醉;享大名于前所未有、得大富于举手投足;在热闹中固守寂寞、在成功中继续勃发,贾平凹的超尘定力和过人心志,正是贾平凹就是贾平凹的现实意义和历史价值之所在。
与贾平凹因文学而相识、因书画而结缘、因脾性而投合,其间,尤以书画让我领略了他在艺术上非同寻常的敏悟力,尽管我以书画为职业,摹碑临帖执笔挥墨早他一步,蒙他不弃视为“行家”,可是在一同研习探讨的过程中,他的这种敏悟光华何曾不“返照”过来让我顿悟。相对于绘画,书法的技法要求是要高出了许多,它无法“掩盖真相”、无法“偷香窃玉”;它要你“赤膊上阵”、要你“筋骨斤两”;拒绝“肥脂赘肉”、厌弃“淫声浪语”;信赖真君子、看重真手段。它让“古典传承”搭台、让“诗文涵养”主唱、让“笔墨技巧”亮相、让“禀赋才华”跑场、让“阳刚大气”叫座。角色不能互换、场次不能乱编;丑角不出场、奸臣不登台;扮旦者尽可婉转流丽勿得妖媚姿生、唱生者一律正相纯腔无需粉饰过度、吼净者最易先声夺人切忌空谷无韵。
毫无疑问,贾平凹在书法上扮演的是不算太老的“老生”角色,他正相纯腔而本色自然,不讨巧、不炫才,温厚拙朴、本分内敛。既然“涉繁”难成一家,不如“就简”自成一体。“非同寻常的敏悟力”让他一亮相便独具面目、“先声夺人的知名度”让他一开腔便众说纷纭。褒赏既然是在正面叫好,贬抑何曾不是在背面帮忙,贾平凹的书法似乎是阴差阳错地一路飙升,成为藏家争宠的对象,这一点可以说连贾平凹自己都是始料未及的。当初他激动地告诉我一幅字换得一双高跟鞋、又换了一条烟时的得意神色、紧接着声称为了安心文学创作而拒绝索字,无奈地挂出第一例润格的“计谋”没有得逞的“惊疑”,到如今日进斗金的“波澜不惊”,以及不遂心愿时的“巨额回绝”,真有恍若隔世之感。这大概就是自然的造化,时代的造就。
贾平凹几乎是本能地拥抱了这种造化,同时也是勇敢地担当了这种造就。
前面已经说过贾平凹的文学作品执明清调,作为“五四”以后的作家,这样的取法亦应是“远见”了,他由此不但开拓出自己的文学领地,也形成自己独特的语言风格,他用自己的腔调述说自己领地的人和事,可谓浩瀚纷繁而从容不迫、直面现实而游刃有余,视为当代文学呈现给后人的“一道主菜”,应是毫无争议的。但转过身来细心地品鉴贾平凹的书画作品明显会感到一股久远的汉魏风,对汉魏气象的迷恋和崇尚,在贾平凹可真是深入骨髓了,或者说这本来就是骨子里面的东西。为了汉魏那些并不见得金贵的物事,真真假假,他为之受骗挨宰都无怨无悔,真是爱得深切、好得感人。与其说是收藏爱好的满足,不如说是精神契合的寻求。关中的合阳,那是我的家乡,贾平凹探访的次数竟不亚于他的故里,其中固然有私人感情的因素,但私人感情的确立不也是冥冥之中一种躲不过的宿缘,要知道那里正是汉魏风情之所在,是汉隶名品《曹全碑》的诞生地,“一日看尽长安花”的真正含义也许我体会不来,但贾平凹“一日看尽武帝山”却是我的亲见,武帝山是坐落在合阳境内的一座神山,它一日之内可“日照云雨,风卷尘雹”,此记载中的奇观在他第一次登临时居然神奇地一一呈现,随行的数十人莫不为神,贾平凹也深以为奇,不仅即兴挥墨记之而成文---《武帝山记》,更是激情题碑“武帝仙山”四个擘窠大字,还声称将来要魂归此山脚下。还要知道,这里是让“苏氏父子”除尘发光、具有伯乐之恩的雷简夫的故里,......打住。
贾平凹的书法形神暗合魏格,其绘画更是意追汉风,如果说其书法还有诸多可供商榷的不足,其绘画却无可争辩地独步青云而直蹈大方,关于他的绘画有陈传席的《一超直入如来境》在前,其推崇备至的程度不知者当以为过,知者当不以为妄。其画随后有机会再论,此不赘述。
中国书法视晋唐为正宗,尤以晋人风格为至求。不偏不倚的中庸之道是书法的精神内核,只有不激不厉才能风规自远,这便是典型的戴着镣铐的舞蹈,唯有如此,方可知在限制中自由驰骋才华的高难度,这也恰恰是一代代才学巨子们争相接受此种挑战的魅力所在。
清代之际碑学的兴起,大大地丰富和拓展了书法的表现空间,由此,汉魏甚至更早的烂漫恣肆、粗犷真率的艺术风格便受到越来越多的书画家、艺术家的青睐。职业书法家、职业画家也由此渐趋分明。如今的书法家舍晋唐而直取汉魏者大有人在,但个性不天真、胸次不浩大、学养不丰厚、精神不自由者,不仅难得其气象之大概,亦难趋其妙境之仿佛。
贾平凹天性若此、意志若此,我们便有理由、有信心甚至有必要对他寄予更高的期待。
多年前,目睹贾平凹创作了巨幅书法《万法归一为我所用》,我当时还写了一篇《侧记》,许之为贾平凹的代表作,这个观点不但今天没有改变,而且,我认为他至今也没有真正超越。这期间,他固然还有更大、更多的精品、妙品,但有些作品因“熟练”而受“惯性”驱使,要么流于粗疏、要么失之霸悍,伤了他本有的含蓄蕴藉和生拙凝重,多少人因疲于应酬而丧失了激情,前车之鉴犹多,公等自当引戒。
作为朋友,我尽量以平和客观的心态审视贾平凹的书法,但作为凡夫,我依然难免受到情感的左右,这一点当然需要读者的海涵。问题是,贾平凹作为当代文化艺术的杰出代表,更需要我们倍加珍惜和爱护,毕竟一个全才式的天才人物不是每个时代都能幸遇的,过誉固不该,贬抑更是要不得。贾平凹如今富不夺志,辛勤砥砺,以己之力之能之才,大有为时代添异彩的雄心和信心,我们不热情鼓励还则罢了,端起一盆冷水兜头泼来就是罪人。
就在我前边把贾平凹和苏东坡比论的时候,居然有网友跟过来说:我也崇拜毛泽东,但能和毛泽东相提并论吗?我说:肯定不能!因为差距是十万八千里都不能及啊!崇拜的心理也有差距,有人崇拜是为了拉近,有人崇拜是显现渺小!他紧跟着说:再往一起拉,就越拉越远了。我回答:远并不可怕,都知道成功和失败的距离很远,其实,换个角度一看,它俩紧挨着,只是向背不同而已。多少人失败在盲目地崇拜古人、菲薄时人,不见人之优长、放大人之短缺,因此而耽搁了自己的行程。心态决定成败!
确实,从事文化艺术的人,尤其需要良好的文化心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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